前言

此时此刻,我已经从这个熟悉而陌生的“家”里挣脱出来,我失去了我视作生命年轮一般的长发,失去了父母对“我”的“爱”,失去了很多很多,也得到了很多很多。此时此刻,我在翱翔于漫漫黑夜的飞机上写下这篇文章,算是对这十一天的一个总结,也算是一些可供性少数群体/其他“少数”群体的一个经验和警示。

前情提要

跟不了解我的朋友们铺垫一下,首先,笔者是一名已经在进行激素治疗的MtF(跨性别女性),此前,除进行药物治疗外,我在2024年3月向母亲出柜,坦白了自己想向女性方向转变的意愿以及自己长期面临的性别焦虑,我自认为获得了母亲的理解和支持。同时,笔者有一个正在上小学一年级的妹妹,家庭条件处于拥有一定资产,但经济上面临压力的状态,家处一个较为封闭保守的地区,“家族”和“生育”的观念较重。

事件脉络

诊断

由于严重且持久的性别焦虑,笔者在高中期间已经出现了自残行为和自杀的尝试,家人也较为关心我的精神状态,但我始终以学业压力一方面为理由进行回应;大学期间,随着1月31日HRT的开始,我的自我厌恶降低,停止了自残行为,但仍因此对未来抱有极大的不确定性,同时睡眠不足和学业的压力也进一步恶化了我的精神状态,考虑到已经和母亲出柜,本着寻求医疗资源和消除信息差的想法,我预约了8月9日在深圳的精神科医生的问诊,8月8日夜,笔者听闻父亲代替母亲前来,但此刻本人已经出发,尝试让母亲前来无果,只好前往深圳。
在出发之前,我把我的个人信息和住址发给了我最好的一位朋友,并答应每天保持联系——我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被送进“素质教育学校”的孩子。
8月9日早,笔者的父亲陪同笔者前往北京大学深圳医院的精神科就诊,笔者向医生讲述了自己长期存在性别焦虑、有自残自杀冲动、且已经进行HRT的事实,以及睡眠不足、精神长期抑郁焦虑的状态,医生答应笔者对父亲保密服用药物的事实,对笔者的父亲讲述了笔者的处境,以及对“易性症”进行了简要的科普。笔者父亲得知笔者的真实想法,情绪处于愤怒和茫然的状态。随后,医生开出了“易性症,男”的诊断证明,并开了安眠药和抗抑郁药后,笔者和父亲离开医院。
我的诊断报告

“炸柜”

尽管医生对我服用药物的事实保密,但由于胸部明显的发育和身材的改变(所以说柰子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),加上诊断书中:建议在医生指导下服用性激素“的字样,父亲还是察觉到笔者进行HRT的事实,并且在回到酒店后,暴力逼问了笔者药物的位置,搜出了我放在旅行箱中的戊酸雌二醇注射液。
由于笔者的妹妹在场,父亲并没有表现得过于暴躁,而是带着笔者和妹妹在深圳逗留了一天,期间,父亲和笔者之间没有过多交谈,但在海边玩耍时,我借机取得了父亲的手机,在和母亲的聊天记录中,母亲表示“天都塌了”,并且当即决定回家后和父亲一同对我进行扭转,包括但不限于改换“男装”,剪头发,“感恩教育”等。我蹭萌生过在中途下车逃跑的念头,但为了更好的缓解事态而非进一步恶化,这一切也都因我而起,我最终选择了回家,在8月10日夜,笔者随家人返回家中。
截图

最黑暗的噩梦

回家后,母亲开始与我单独谈话,由于情绪激动,我一直承认我的错误,包括私自HRT,没有考虑家人等等。也因此,谈话得以进行下去。我也试着表达我的痛苦,失败。笔者母亲话锋一转,问“既然知道了我们的这些不易,你有没有决心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”,我但凡有所犹豫,她就会步步紧逼,“头发不想剪,你就停个药,这就是你的决心?”,“妈妈刚才说的都是屁话,是妈妈没用”,“你不去改变,我们都没面子见周围的亲戚”……(金句还有很多,就放在下面的截图里吧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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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母亲疯狂且绝望的攻势以及父亲随时会暴怒的表情面前,我的沉默和不反抗成为了同意。他们让我自己选一个男士发型去修剪,然后关门而去。
那天,我拍下了这张照片,这是我留长发的第255天。
我就不该说对不起

然而,我挑选了一个较为中性的男性发型(也就是那种比较长的鲻鱼头),却被严词反对。因为“遮住眉毛了,娘里娘气,和你没剪的时候一个样”。
最终,我生命的一部分,我作为女孩子的灵魂,我自己一直在默默保护和爱惜的东西,就这样在这个刽子手的凝视之下,被一刀一刀、一点一点的抽走了。
这是我对于那件事的推文。
你家族能不能全都暴毙啊

她对着濒临情绪崩溃的我拍了很多“帅气”的照片,还把那些照片发送给我,想让我“欣赏”,想着让我自己改变自己。“儿子,你这么帅,妈妈都被你的样子迷住了。”
我情绪彻底崩溃,跑到角落里哭,她追过来,跟我急,跟我诉苦,用自杀和我妹妹的未来威胁我,我又只能把这一切憋回心里,胸口一阵阵生疼。
当晚,我被拉着去之前经常去的一家餐厅谈话,我爸说出了一些让我备受侮辱的话。他似乎带着一种对女性身体的凝视,像传统男性之间的“开黄腔”一般,和我肆无忌惮的说着:

“要不要我也来一针你的雌激素?我也想涨涨胸肌”
“呀,奶子这么大,我都被你迷住了”
“几天不见,身体的曲线都这么明显了,我该怎么看你哦”

我还被揉了胸。
那个屈辱的晚上,我的心情反而格外的理智和冷静,我的一切思维全部陷入了麻木和停滞,失去了感性和共情的能力。冥冥之中,我好像真的知道戒网瘾学校是怎么驯服孩子的了。
因为,摧毁一个人的信念,比摧毁他的肉体还可怕。
我只知道,那个夜晚,我一夜未眠,我和最好的朋友通着电话,我整整哭了3个小时。
那是我永远抹不去的,屈辱的,非人的,绝望的梦魇。

洗脑

(我这个时候已经下了飞机,回到酒店了,经历了一次巨大的抑郁发作。我不想就此睡去,我想一直写,直到写完心中的痛。)
在12日之后的几天,父亲的态度十分冷淡,据他所说,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我,一看到我的身体变化就想打我。
我妈呢,这几天就在对我进行持续的输出。
首先看见我剪完的头发,她十分“满意”,甚至有点“找回儿子”的感觉。之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疯了一般的给我购买非常男性化的T恤、大短裤、鞋子等等。她自顾自的念叨着,我房间里的衣服就多了一堆,我突然对这个“妈妈”感到陌生又恐怖。
你全家死了

被迫接受她这些“帅气”的衣服之后,她开始了扭转的第三步。先是硬的,用“你要是一条路走到黑你会生不如死”,“你没有孩子,以后失明(还是归结于她伟大的家族赐予我的遗传病呢)我看你怎么活”,还有我妹妹的前途和未来——要是我这个“乖儿子”不“争气”,她就背井离乡去自杀,放弃她的一切,包括两个孩子。
然后,见我前两项都能有理有据的反驳过去(大概是反雄或者应激吧,我真的格外的冷静),她的防线开始崩溃,开始跟我打感情牌,诉说着她的一生有多不幸、多失败、生我没有养好我全是她的错,然后哭着劝我“金盆洗手”,我真的不忍心再和她争执了,因为她真的是一个为家庭操劳的传统母亲。于是我也哭了,一边赔着不是,一边诉说着我的性别焦虑持续之久,状态之恶劣,甚至坦白了上个暑假,那个“好儿子”外表下的我自残、自毁、滥用止咳药物成瘾的真相,这些都是在开始跨性别进程之后才开始逐步缓解的,我本以为互诉衷肠之后,我们可以获得一些理解和交谈的空间,结果还是我过于天真,我发现了一个真相,我的焦虑,在她的脑海中都是能用“意志力”克服的,而且在词穷或者理亏的时候就会开始耍无赖,用“我们那个时候吃不饱饭……”还有“我相信你,只要妈希望的,你xxx一定能靠意志把这个难关度过去”等等撒泼的托词,正式的谈判是完全不存在的,反倒最后,我还要照顾一个想“扭转”我的人的情绪,这个阶段也就以我的妥协告终了。

“缓和”

8月14日,父母的情绪相对缓和了一些,可能是相互交流了一些信息,加上我的“表演”比较良好,对峙的局面开始缓和,父母和我正式的准备谈谈这件事。
我爸的态度是:如果我完成SRS手术,彻底成为女性,他“能够接受”,但是我如今这种“上半身长者胸。下面还带把”的处境,包括他,绝大部分的人都无法接受。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,我借机向他讲述了我的计划,也就是性别重置手术的先决条件——先改变自身的性别表达,并且以女性身份建立较为稳定的社会关系,才进行SRS,国家对这类手术的要求也是如此。然而他的态度突然十分强硬——“你要是执迷不悟踏上这条路,你就是死路一条,我们家就会……”最后,他表明了态度——你要是变性,这个家里有我没你,有你没我。我也无法再做任何的补充,谈判终止。
当晚,以及后几天的几个晚上,我妈开始给我持续进行连续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训话,试图“通过利弊说服我,通过泪水感化我”。包括但不限于我“不生孩子”的后果,拿自己家族的破事举例子,说“某某家的某男人因为不育被嚼一辈子舌根”这种本就被扫进时代垃圾桶的事情对我进行恐吓,用自杀、我妹妹的前途、在家族中“抬不起头”等种种对我进行威逼。在我反驳自己的精神状态很差并且几次在其面前崩溃大哭的时候,她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,说着“一个大老爷们别一天总是哭哭哭”、“我们吃不饱饭的时候也没见有人这样”、“行了,你能不能别作了”来粗暴地堵住我的嘴。见我硬的不吃而且都可以回答,她又开始用自己的人生经历煽情,煽到自己在我面前哭,然后质问我“有没有决心做男子汉”,还在用死人和祖宗进行道德绑架。我一旦有松口的趋势,她的要求就会变本加厉。这种折磨连续持续了5天,我每天都会被极端的恐惧、悲哀所折磨,加上头发被剪和激素变化的缘故,我的性别焦虑也达到了顶峰,每天需要靠超量的安眠药和抗抑郁药控制睡眠和情绪。
我妈甚至轻描淡写的问:“你的精神不是还挺正常的吗?”当我带着泪水坦白这一切,她又毫不在意的回答:“反正能控制住就好,我要的是一个正常的儿子。”
8月18日和19日,随着态度进一步缓和,我试着发挥一定的主动性。当我妈表示“无法理解我的性别焦虑”时,我坦诚的表达了我的感受,并且把之前购买的《走出性别困境》推荐给了她。(尽管发现这屁用没有,她宁愿在抖音上刷一天的“人生大道理”都不愿意看这本书一眼。)之后,我又陆续推荐了关于跨性别的公众号文章和家长群,试图在感性上获得共情,
然而又一次失败了,反而被质问“天天做我的工作,是什么目的?”当我讲出“寻求正规医疗途径,允许我的自由穿搭,以后叫我的小名而不是‘儿子’“之后,她又开始了一贯的逃避模式——”那就是不想改咯,什么都不用说了,要是你想继续这么作践这个家,我成全你,现在就给你切了,我自己去西藏徒步,然后自杀……“越说情绪越激动,谈话又只能被迫终止。
而且,答应了不叫我儿子,当晚就……“儿子,你看看你,一个又高又壮的大男孩,妈妈都被你迷倒了”……
心累。
说完这些,我爸又顺理成章的上来补刀,他打量着我,说了一些让我差点又一次崩溃的话:
去死,,,去死!!!!!!!!!!!!!!!!!!!

在这段谈判期间,还产生了很多逆天金句,我的闺蜜,一个一直支持和理解我的女孩,仅仅是因为她是同性恋者并且支持我的跨性别,也被扣上了“和你一样是个变态”的标签,还说出了让我恶心一辈子的话:

你没体验过当男人的感觉,才总是想着变性的
你要是疯狂一点,跟她睡一张床的时候,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,把她上了
你真的会感觉很爽的,跟你打飞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
这样说不准能救你们两个,你的跨性别,她的同性恋,说不准全都好了

我想骂人,却是如此的苍白无力。
而后的一个晚上,我妈进了我的房间,叫醒了快要睡着的我,开始了她的“循循善诱”,最后又演变成了这个局面:
去死
我彻底死心了,自此,我做好了逃离这个家的准备。

虚伪的快乐

逃离之前,我尽可能的让自己表现得男性化,仅仅是见到了我的一点点让步,他们便欣喜若狂。之后几天,他们用大鱼大肉来奖赏我,对我的“男性”气质进行着滔滔不绝的肯定。他们跟着拍摄我的照片,直到我离开。他们热衷于“晒娃”,看到抖音网友对这个“乖儿子”的点赞,虚荣心得到满足的他们露出了如此灿烂的笑容,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痛苦和伤口。
不得不说,那几天和我妹玩的真的挺开心的,我也希望这一切可以永永远远。但是,这一切和我被逼着假装男性,忍受巨大性别焦虑,精神饱受摧残的事实相比,是那样的虚伪。他们根本不爱我,他们爱着那个能为他们“长脸”,可以从中吸取价值的“我”,而不是那个脆弱的、痛苦的、渴望被爱的我。此刻的我,是无比的痛苦和绝望,但我只能做好了诀别的打算,用一双稚嫩朴素的手,自己闯一条血路。

逃离

18号到21号的时间,我一直在透露着学校实验室的验收任务需要我参与的消息,并表述了随时计划返校的打算。在21日凌晨,被一场噩梦惊醒后,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止境的扭转和软禁,我定了2当晚的飞机票,于下午3点动身离开,最终在次日返校。这场持续了11天的酷刑,也就此落下了帷幕。
耶耶耶

一点感悟

首先,我觉得这件事的发生,有我的一部分过失,我很早坦白了性别焦虑的事实,但没有坦白服用激素药物。不过按照我爸那句“要是知道你在学校吃药,我飞过去都要把你腿打断”,我没有出柜似乎也是个自私但正确的想法吧。
在整个世界,性少数,尤其是跨性别人群都是饱受争议的。一定程度上,我确实是自私的,没有考虑“家族”的面子和目前的经济状况,而是只做我想做的事。然而,我长期饱受性别焦虑的折磨,也曾多次尝试扭转自己,甚至自行剪过一次长发,想借此终止我跨性别的想法,全部都以失败告终,我因此陷入了自残、自杀,药物滥用的死循环,学业和工作计划一度因此受到严重干扰,接近停止,而开始跨性别进程使我的自信心得到了提升,精神状态大幅好转,各种计划得以继续。然而,这些“矫情”的想法在家长的嘴里只是一句轻飘飘、不耐烦的“不争气”,他们不愿去了解这一切背后的真相,从未真正倾听过我的心声,总是抱着对我”顶天立地“的男性形象的崇拜,甚至不顾一切的想要”夺回“这本不存在的一切。
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错,也许我、他们、这个世界都没错,也许都错了。但是更多的,我只能哀叹自己命运的可悲,我感受到性别焦虑没有受到任何的不良影响和教唆,那个时候只是在初中二年级。不仅生错了性别,还成长在这样一个动荡的、没有爱格温暖、充满不理解和保守思想的环境之中。我没法责怪我的家长,因为他们为“我”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成本,希望我能拥有更顺利的人生,我在吃下每一颗药、注射每一针激素的时候,都充满了忐忑不安和强烈的负罪感,我对不起很多人,但我只是想做一个精神正常,生活有意义和盼头的普通人……
我由衷地希望大家在出柜之前,综合评价自家的状况,依次为家庭类型、开放程度和经济条件。这个世界,家长党终究是少数,我们需要强大自己,不向抑郁和焦虑投降,提升自己的能力,争取早日实现稳定的经济收入,这样既能保证自己被“断供”后的生活,也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筹备足够的手术资金,更重要的是,对于大多数非家长党,这将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最佳方式,也是谈判成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。
另外,除了家长党,建议与家长接触的时候选择较为开放的场所(如咖啡厅),尽量不要轻易回家或者在酒店等场所进行谈判。随身应当携带必备证件和防身用具,若有人冒充“警察”对你进行传唤,请一定要与其保持距离并脱身,必要时请使用一切手段,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!
插播一条……这是一名19岁同类被绑架进入戒网瘾学校的真实记录,请看到这篇文章的大家,为这件事增加热度,这不仅是有利于性少数群体,更会让更多家长了解戒网瘾学校的真相,让这一切的悲剧少点发生。点击跳转视频链接
如果问我后悔跨性别吗,那一定是不后悔,因为我必须活下去。
如果问我下辈子还会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,我无法回答,因为我决定不了我的出身和性别认同,我只能依照我的本性和内心,作为“我自己”坚定地走下去。
纵使我形神俱灭,我依然有一颗坚定而纯洁的心灵——葱酱,她永远都是女孩子,无论她受到怎样的折磨和摧残。

后续

回到学校之后,我雪藏了那些我觉得刺眼的“帅气”衣服,戴上了假发,我将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完成技能的学习,尽早开始RLE。
之后,我会静默一切和家里的联系,直到寒假,我会让他们后悔那个残忍而幼稚的决定。
这是我戴上假发的样子哦……完全没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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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飞机上就一直在写这篇文章了,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写完,我没有怎么组织语言,我的大脑几乎麻木的无法思考,也没有精力修改错字,希望大家能凑合着看完,对家庭、家长有一些更多方面的了解吧。
永远爱大家哦,那就,明天见!

葱酱nya_
2024年8月23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