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起床啦——”
男孩睡眼惺忪,身子却一骨碌从温暖的被窝里挣出来。他瞪大圆溜溜的双眼,努力寻找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镜,抹了把脸,戴上,从衣柜胡乱找了套衣服和裤子,麻利的往身上一套,急匆匆地奔向客厅。
大大的玻璃窗外,是绵延的群山,初升的太阳从山与山之间的夹缝里探出头,透过院中不算繁茂的小树,在客厅的地上留下一片片斑驳的树影。每天走出睡梦,拥抱你的就是这略带潮湿的温暖,还有这混合着植物清香和炊烟、由鸡鸣犬吠和人间嘈杂组成的交响曲。
但男孩顾不上这些,他一条条地执行着每天早上的必备任务——洗脸、刷牙、整理书包、混着白开水把桌上的老面馒头和水煮蛋囫囵吞下,然后背上书包,大步地走出家门。
奶奶在卧室小憩,爷爷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男孩的每个动作,就像一位督导新兵蛋子的老军官。
“快点!一个男孩子,出个门都打哈欠!”爷爷在背后喝了一声,从铁栅门的缝隙中,看着男孩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门前的小径上。
“这孩子啊……一定得争气啊……只有成为一个千锤百炼的男人,才能给我祖宗长脸,我才有个交代啊……”爷爷微微的叹了一口气,转过身,留下一个硬朗而略显弯曲的背影。
出了这小径,经过这一排排的小房子,就是这镇子上新修建的柏油路。在这个匿于群山之中、静谧又祥和的石山镇,这样的小房子比比皆是。这里大多都是父母外出工作的留守家庭,每天早上,无数孩子从这一间间小房子里出来,或走,或跑,或骑着脚踏车,向着镇子上唯一的小学而去。
“嘿,冰坚,今天的衣服太酷啦!”一个高个子男孩吹着口哨,戏谑地拍了下他的肩膀,领着一群男孩嬉嬉闹闹的走远了。低头定睛一看,才发现自己洁白的校服不知为何蹭上了一片污迹。他似乎每天都这么笨,从小伴随而来的遗传病,让他早早戴上了厚厚的眼镜,即便如此,他窄小的视野也让他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屡屡受挫,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,就像一只憨憨的企鹅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疲于工作的父母把这个不省心的孩子交给了爷爷奶奶,“特殊”的他也被套上了更紧的枷锁。
爷爷觉得,更弱小的娃,就该用更严厉的管教,才能让他激发潜能、克服惰性,才能逼他成才。
冰坚低下了头,独自一人穿梭于人流之中。玩具小贩的叫卖声开始浮现在他的耳畔,他知道,学校要到了。
似乎每天,以至于整个童年,冰坚的生活都是这样过来的。他是班里的第一名,却又是班级的隐形人。除了偶尔询问黑板上的内容和作业问题之外,他似乎是个哑巴——或许说,他自己也不知道和同学聊些什么。他的生活,除了循规蹈矩、日复一日的学习,还有每天规定的《新闻联播》和《弟子规》,他没有任何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。同学们聊电影、聊奥特曼、聊新出的跑车、聊假期父母带他去哪里旅游……他只能屏蔽着这一波波未知的信息流,抬头听听,又沉入自己的小世界。
但冰坚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基地————那就是学校背后的报刊亭。
报刊亭的老板是一个胖胖的大叔,他很喜欢笑,有时候像个孩子一样。他的报刊亭不仅卖报,还卖一些有趣的小东西——五毛钱的星星糖,一块钱的手链,五块钱的小玩偶……每天下课铃声响起,这里便成了孩子们的巢。
冰坚没有零花钱,但他一定是放学后最先跑出来的那个。不像其他男孩如痴如醉地寻找着超人模型和遥控汽车,他喜欢静静地看着橱窗里的小玩偶,想轻抚一下它们毛茸茸的小脑袋;喜欢摆弄那些闪闪发亮的小瓶子,看着里面的流沙沉思;他刻意躲避着周围男孩的目光,时不时地瞟着报纸摊上那本精致的《意林小小姐》。
时常从班里女孩子的悄悄话里听说这本杂志呢……里面似乎有很多唯美的插画,有着和编辑之间贴心的一问一答,有着很多温柔的故事,还有一些在男孩之间了无趣味的小游戏。冰坚摸了摸扁扁的校裤口袋,咽了口唾沫,从涌入的人流中缓缓的撤出去。
“小朋友,你等等!”在又一次离开报刊亭时,大叔叫住了他。
“你还挺独特呀,净喜欢看些小姑娘的书!”
“嗯…不…”内向的他涨红了脸,但内心又翻涌着什么,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
“这没有什么的,这本书又不是只有女孩子能看,”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,抽出一本塞到了他的手里,“叔叔可以借给你,记得还回来就行。”
“谢谢…叔叔!”话音未落,冰坚已如拾获珍宝一般,把那本小册子捏得紧紧的,一溜烟地跑了。
每天的四点之后,五点之前,也就成了冰坚为数不多的自由时间。
他拿着那本精致的小册子,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,来到镇子上那片小小的树林,找一块大石头坐下。
四五点的太阳,已然褪去了炽烈的炙烤,透过密密的树,温温柔柔地洒下来。温暖而略微潮湿的风,轻抚着每一片叶子,也抚摸着冰坚的脸颊,他很喜欢坐在这个充满花香和鸟鸣的地方,好像置身于世外桃源,紧绷繁杂的心总能宁静下来。
他轻轻地翻开书,像一条与海洋初遇的鱼,一头扎进那个细腻、温柔而美好的世界中。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性别,忘记了祖辈早早压在他身上的那些沉重的包袱。他贪婪地捕捉着一切美的事物——想在这短短的五十分钟里,让那些带着些许甜味的、纯洁的、不带杂质的事物,带着眼前的树影、耳畔的鸟鸣,成为他茫茫心海中,一片纯净无瑕的东西。
时间一到,冰坚又攥着那本小册子,急匆匆地跑回报刊亭,再一路小跑地回家。他酝酿着一个个故事,沙里淘金般甄选着——挑出一个最有趣的,绘声绘色地讲给离家两个路口之外的秋萍姐姐。
秋萍姐姐比他大两岁,在念六年级,旁边还有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——秋萍姐姐说她叫七海,比她小一岁,因为患有自闭症,没办法和人正常的说话,家里没钱供她读特殊教育学校,就辍了学。看她对画画有浓厚的兴趣,就给她买了画具,让她可以不那么孤单。
每个星期一,冰坚都会准时出现在那个路口,秋萍和七海也一如既往地候在那儿。秋萍很喜欢这个文静的小弟弟,经常给他塞些糖果,或者把自己新买的小挂件给他玩,有的时候,冰坚也会好奇地摆弄秋萍的小辫子。秋萍很喜欢冰坚带来的故事,总是迫不及待地问,冰坚也就滔滔不绝地讲,说到动人之处,埋头画画的七海也会侧过头,一双有神的大眼睛闪闪发亮。
就这样一直玩到四点五十分,冰坚再急匆匆地跑回家去。
关上房门,晚饭、作业、新闻联播、体训、训话、背弟子规、上床睡觉……再熟悉不过的情节便又在男孩的身上拷贝一次。然而,那短短的一个小时,那些可爱的事物,那两个女孩,都如天际的繁星,让每个夜、每个梦、都添上了一点淡淡的颜色。
时间的巨轮载着他和这个世界,疾驰到一个又一个明天。
不知多久后的某个星期一,冰坚如常来到那个熟悉的路口,却不见了秋萍和七海。
听街坊说,爸爸妈妈带她们去了县里,秋萍很努力,进入了县里数一数二的中学。
冰坚的心里突然空了一块,鼻子酸酸的,嘴角却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。
时间飞快地流着,一天,一周,一月,一年……
考试的铃声响起,冰坚在滚滚人流中,迈向了考场。